从一朵有机棉花到一件T恤:为了1%的努力
文、摄影/孙海燕
树立在朱桥田间的广告牌
6月下旬的朱桥村,将近正午,太阳已经开始不遗余力地炙烤着大地。村里的男女老少,聚集在村里的谷物干燥机仓库里,大人们欢乐地聊着天,孩子们在摆放得齐整的座位之间穿来穿去。明黄色的干燥机上贴着绿色色调的海报,海报上,“农业有机生活美好”的字眼格外显眼。
仓库里的人们,在耐心地等待着一场活动的开始。对于这个距离武汉2个多小时车程的安陆市王义贞镇西部的村庄的人们来说,“有机”这个字眼正逐渐为大家所熟悉,虽然二三十年前,家家户户的耕种方式,差不多就是现在所谈的“有机”。如今,已然被淡忘的它,又让人们重新认识它。
合作社的雄心
10位农民成为朱桥有机(农业)田间学校的首批学员
今年61岁的彭应军也在人群中充满期待地等候着,他在想着一会儿上台的时候不能太紧张。在一阵年轻姑娘演奏的军鼓乐声中,大家安静下来,迎来了朱桥有机(农业)田间学校启动仪式。这是瑞尔保护协会(RARE)联合C&A中国公司、安陆市神庵府粮油专业合作社一起推动的培训农民有机种植技能的项目,所谓“田间学校”,也就是瑞尔的农业专家在田里与农民一起探讨种植出现的问题,并且手把手地传授有机种植的经验。
彭应军为成为首批学员而感到高兴
第一批学员总共10名,种了大半辈子地的彭应军也是其中的一名学员,当他听到台上喊到他的名字时,他有些激动,毕竟能成为村里的第一批学员,多少是件光荣的事情。而且,最近村里的各种宣传,都让人觉得学好有机种植的本事,好日子也会到来,就像启动仪式的压轴戏的歌词所描绘的那样——“有机种植好处多,身体更健康,农业有机,生活美好,有一片天地,我要种有机……”,最开始演奏军鼓乐的姑娘们,在这首改编过来的“有机歌”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台上的姑娘们跳起交谊舞来,一丝不苟,台下的人们看得津津有味。
有机棉种植对于我们当地农民有不少好处,首先是有机棉种出来以后有企业来收购,而且高于当地收购价的7%,这相当于订单农业,让农民能够放心种植,并且得到实惠;第二是能够提高农民对有机的认识;另外,也对当地农民的健康有了保证。”安陆市神庵府粮油专业合作社理事长王建平对有机种植寄予很大的期望。
参加田间学校启动仪式的农民们在看着有关有机种植的资料
“现在我们村里一户人家的收入一年是1万多块钱。我们制定了一个10年规划,最终目标是想让每一户每一年达到10万块钱的收入,其中,有机种植贡献的收入占到50~60%。另外的收入来自于观光农业。一家一户零散式的经营模式,肯定走不通,我们用合作社的方式整体来推进现代农业。”王建平既是村里的支部书记,又是合作社的董事,他的任务之一就是带领村里人致富。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几乎都在外面打工挣钱,留在地里干活的几乎都是和彭应军差不多年纪的人。
“中国为了当世界工厂而弃农了,现在不可能了,慢慢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一套内平衡、自供养的系统,不可能让你有这么多出口,而且我们劳动力成本也高了,比不上东南亚那些国家,像越南、菲律宾比我们还便宜。未来的农业需要高素质的农民,需要提供更多的培训。”瑞尔保护协会的科学家石尚柏自从博士毕业后很多时间花在了农业推广上。
215亩有机棉花田
朱桥有机棉田里正在生长的棉花苗
就在这场启动仪式举办地的不远处,小小的棉花苗正在奋力地里生长着,偶尔在绿色的叶子上爬过几只七星瓢虫。再过20多天,这些棉花将会开出鹅黄或粉红的花朵。看上去这片充满生机的棉花田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对于石尚柏来说,却仿佛是心头极力呵护的宝贝,要知道为寻得这些棉花苗的种子,他费了一大番劲。自从90年代后期中国的棉花田因为遭受棉铃虫的侵害而产量锐减之后,几乎所有的棉花田种的都是转基因棉花。所以,要找到一颗纯正的有机棉种子,并非易事。
“如今在山东、河北或是新疆这些产棉大区,想要找一个传统棉种,几乎很难找到了,因为转基因棉花的面积太大了,传统棉种都被污染了。”石尚柏的感叹,显示出眼前这块貌不惊人的棉花田的特殊性。在这块棉花田的田头,树立着一块大广告牌,上面赫然写着“有机棉花215亩”。这正是C&A 基金会、朱桥村村委会和瑞尔保护协会的有机棉花试验田。朱桥村总共的耕地面积是2409亩,这块占了村里将近10%耕地的有机棉花田,正是田间学校的操练之地。
“有机棉是在农业生产中,以有机肥为作物提供养分并营造一个优良的土壤环境;生物措施防治病虫害、自然耕作为主,不许使用任何化学制品,从种子到农产品全天然无污染生产的棉花,是可持续性农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要实现这块广告牌上的“有机棉”定义,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我们在湖北试点的项目里,对农民曾经做过一个调查,结果发现——农民觉得不用农药化肥种棉花,那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李诗扬是瑞尔保护协会中国项目主任,她依然对那场调查的结果记忆犹新,“大家会觉得,那样的话,肯定是会绝收的。所以,面对这样的一个现实,农民带着这样一种意识去面对有机棉,可想而知,他们需要克服多大的障碍去迈出这样一步。”
1%的市场份额
事实上,并非只有中国的农民会对有机棉抱着如此忐忑的心态,世界上超过90%的棉花已然是转基因棉花的天下,有机棉占世界所有棉花的产量不到1%。尽管棉花算是“最脏的种植物”,在中国,25%-30%的农药使用量用于棉花种植,但对于为衣物制造提供主要原材料的棉农来说,除了操心每年的产量之外,似乎已经无暇去顾及环境与健康。
“造成这个局面的原因,从供给方来看,种植有机棉的农民不能使用化肥或农药,需要付出大量的辛勤劳动,并没有得到足够的激励,即使最终时尚品牌愿意为此买单,因为棉花市场供应链很不透明,品牌第一手支付的价格与复杂的供应链所传递的不同价格之间,有着较大的差距,农民们并不能公平地分享到应得的价格。”C&A基金会可持续原材料主管Anita Chester,曾经是Cotton Connect的南亚CEO,后者是C&A与壳牌基金会、纺织品交易所在2009年共同创立的一家为纺织品品牌商和零售商提供棉花的服务公司。2年前,Chester加入了C&A基金会。
根据供应商提供给C&A的数据,品牌更具可持续性的棉花面料供应中,约80%-90%来自印度,其次是中国
除了缺乏激励之外,农民也很难获得合适的有机棉种子。相比转基因的棉花种子研发所得到的庞大的资金支持,因为很小的市场规模,有机棉种子所获得的研发投入几乎微乎其微。而对于那些有意愿采购有机棉的需求方来说,也面临着一道令人尴尬的屏障,就是“信任的缺失”,市场上鱼目混珠的棉花,令品牌很难相信他们所采购的棉花是真正的有机棉花。
“过去5年里,我们发现有机棉花的生产量事实上是下降的。面对这种下降,C&A和C&A基金会希望能与这个产业一起合作,提升生产量,我不敢说有机棉会成为主流,哪怕它能从1%扩大10倍,我们很明确想要支持有机棉花的生产,我们也支持其他的可持续棉花,比如‘良好棉花发展(Better Cotton Iniative, 简称BCI ,BCI的主旨在于使全球棉花的种植及生产更有利于棉农,更有利于种植环境,更有利于该产业的未来发展)’。”无论是在CottonConnect,还是在C&A基金会,Chester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帮助建立可持续棉花的供应链,为棉农生产与品牌采购搭建更透明健康的桥梁。
从一朵有机棉花到一件T恤
在熙熙攘攘的武汉汉街,C&A的门店里有一排货架,和往常有点不一样,连店员都觉得这是店里的“新生事物”,那是刚刚上架不久的“有机棉系列”,包括男女款式和儿童式样的T恤,在每件T恤的标签上除了标注有机棉的认证标志外,还有一个包裹着几颗有机棉种子的小纸袋。
“我们2015年在湖北石首的天鹅洲做了非常小规模的有机棉花种植的示范,这块试验田的阶段性成果就是那块地里所收获的棉花已经生产成C&A公司的成品上市了。今年,在武汉附近新有的两个生态农场加入到我们项目中来。”李诗扬经历了从有机棉花到T恤的转变过程,深知在一个现成的有机棉供应链的市场上,要将这两头对接起来,这是一段难走的路。
石首的天鹅洲有机农场示范项目是瑞尔保护协会与WWF共同推动、并且联合了汇丰银行、H&M以及C&A基金会一起参与的项目,让本地的农民从怀疑到掌握有机种植的技能,执行起来并不容易。
“我们采取了一整套的干预措施。比如,你首先要了解农民对有机棉的认识停留在哪个阶段,然后,根据他的不同的阶段,具有针对性地进行不同的支持。”李诗扬解释道,如果农民缺少的是知识,那就提供知识;如果是态度上不认可,那么就用相应的办法来改变态度;如果已经有种植有机棉的意愿了,那么就提供有机技术的培训。
瑞尔保护协会高级技术总监石尚柏博士和安陆市神庵府粮油专业合作社理事王建平
作为瑞尔保护协会的科学家,石尚柏经常蹲在田地里,与农民一起探讨有机种植遇到问题时的对策。“有机种植需要有三年的转换期,也就是说,农民不会很快地得到有机棉的生产利益,他需要承担更多的风险,我们需要帮助他们一起度过这一段转换期。有机种植,一开始的投入会高一些,但几年下来,草啊、虫啊都没有了,也不用化肥了,可以使用自己田里产生的有机质,从长远看,成本会下来,因为形成了一个内部循环。我们需要从技术、道德、文化的这些层面来看待有机种植。”
去年,当瑞尔保护协会所“呵护”的有机棉花田收获到第一批棉花时,发现要找一个合适的轧花厂加工棉花,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首先,因为棉花的量比较少,另外,这些有机棉需要和常规棉完全实现隔离。那么,这对轧花厂来说也是一个挑战。当我们有机棉的产量能提升到一个足够的量后,这些相关的供应链才能相应地对接上。”
李诗扬所指出的“构建有机棉花供应链体系”正是7年前C&A决定联合其他合作伙伴一起创建Cotton Connect的原因。当这家最初来自于荷兰的家族企业在2004年详细分析了时装产业中所使用的原材料之后,决定将原材料长期换成可持续发展的生产材料,并在当年第一次在库存中加入了有机种植的棉花,C&A便一步步与有机棉打上了交道,其中包括直接参与建立一个有利于有机棉发展的纺织品附加值供应链。2015年,C&A基金会与瑞尔保护协会达成一项三年的协议,在武汉帮助棉农改变传统种植方法,并且采购所种植的有机棉花。
有机=更贵吗?
在武汉汉街的C&A门店里上架的有机棉系列
在汉街的C&A门店里,一些顾客并没有听说过有机棉,也不是很在乎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事实上,C&A并不是在中国市场上推出有机棉系列的第一家时装零售店,好几年前,H&M的店铺里就上架了有机棉系列,但对于有机棉,中国消费者的认识还处在刚开始的阶段。
据C&A的工作人员介绍,这个系列推出之后的销售情况挺不错的。其中的一个原因,除了T恤本身的款式设计、或者顾客对健康与环境的考虑因素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因素是,这些T恤的价格与其他同类的产品并没有什么区别。
如今,在C&A所销售的总棉织品中,其中大约33%是有机棉系列服饰,其中在它的全球棉花采购量中,超过40%是可持续棉花。这家在2015年被纺织品交易所评为全球最大的有机棉买家的公司,承诺到2020年它将实现所有棉织品都使用更具可持续性的棉花。无论在C&A有机棉系列最大的销售市场——德国的门店里,还是刚刚登陆的中国门店中,顾客几乎看不出有机棉系列在价格上的“特殊性”。
“这样的定价,是我们最初决定推出有机棉系列所做的决定,而且一直没有改变,因为我们觉得,让消费者为‘没有破坏环境’而要支付额外的费用,那是不公平的。” C&A中国首席执行官Lawrence Brenninkmeijer解释其背后的定价原理。
“你要知道一件产品包含了很多成本,棉花作为原材料是成本的一部分,定价是综合成本的体现。最终,我们做了一个决定,就是在一个非常混合的业务范畴中,在我们可以吸纳这部分因有机棉花采购而多出来的成本,以公平的价格出售产品,我们可以在其他领域做得更加有效率来帮助公司,这样对于顾客来说,既能承担起价格,还可以获得好的价值,并能促进更多的有机棉花种植。”
Brenninkmeijer对于自己家族深耕于有机棉花事业,充满了认同感。在2014年《星期日泰晤士报》的富豪名单上,Brenninkmeijer家族位列欧洲富豪家族前十名,资产覆盖零售,地产和金融领域。
“可持续发展一直是我们品牌的一部分,我们是家族生意,我们常常会想我们今天所做的商业决策将会如何对下一代的生意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们会因此而意识到我们对于社会的责任,确保我们所销售的产品不会伤害这个星球,或者为环境带来新的问题。”在Brenninkmeijer看来,12年前,当C&A推出第一个有机棉系列的时候,更像是实验性质的举动,那时候甚至有机食物都并不多见。但持续做了12年之后,这家公司发现收获众多——不仅是对生意,而且对农民、对水资源,都有好处。
“我们在全球将近有2000家门店,通过我们的产品,帮助更多的顾客了解有机棉,这也让我们从顾客那里获得了信任,这么好的事情,何乐不为呢?”乐观的Brenninkmeijer认为,这或许也是拯救快时尚的一条道路,“如果我们的产品变得越来越好,就会减少对环境的影响,如果我们持续让生产的其他部分也随之改进,比如染色、运输,那么,最终,我们将会实现循环经济,这样的话,我们可以让时尚变得让消费者可以接受,而不再有罪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