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洁丝（Christina Dean）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一个陌生女人找到她跟前，眼里噙着泪水，向她道谢，丁洁丝第一反应是，“这人是不是认错了人，要么有点不正常啊。”然而，当她接着听完这个女人所讲述的故事，忍不住感叹道，“太棒了！”

她没想到这源于几个月前她去她孩子的学校做的一场讲座，做了多年生态时尚推广与教育的她，那一天，为这个学校的孩子讲了很多现实的问题——全球化、时尚业对环境的影响，以及我们所有人所面对的挑战。她的演讲，就和她10多年前开始投身生态时尚这个话题以来所保持的状态一样，永远充满了热情与反思，在聆听她演讲的小观众中，一位12岁的男孩被她的讲述触动了。

“我的儿子那天从学校回来以后，就不愿再去购物，除非他真正需要什么东西。每当他想要一件新东西的时候，他都会问自己、问我——我真的需要这样东西吗？我儿子所经历的变化，完全改变了我的家。”这个孩子的母亲，正是前来感谢丁洁丝的女人。

 

“缮·Redress”创办人丁洁丝（Christina Dean）摄影：陈艳

“当人们意识到问题所在，而且可以采取行动的时候，他们就会发生变化。但现实是，有太多的人需要去教育，让人们发生改变，非常复杂。”4月底，常驻香港的丁洁丝从上海浦东机场出来，直接来到商业生态工作室发起的“再生花园.上海”展览现场，她一身轻装，一个轻便的背包，就跟她多年前做记者时出差一样，与过去不同的是，她已多年没有购买新衣，如果要买，也只买二手衣物。不过，那一天，她穿了一条刚刚花了200港元从H&M买来的牛仔裤。

她所推动的“Redress 设计大赛”的部分作品在“再生花园·上海”展览上展出。这个大赛是由她在2007年创立的“缮·Redress”组织所推动的。缮·Redress是一家非营利慈善机构，致力于减少纺织品浪费、节约用水及节省能源，推动可持续时装行业的发展。

如今，在时尚之都香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生态时尚，大学里也开设了专门的课程。“在香港，如果谈起生态时尚，没有人会不提到丁洁丝和她的缮·Redress。”一位在大学里参与教授生态时尚课程的专业人士这样说道。

 

2015/16年“Redress 设计大赛” 第一名获奖设计师：Patrycja Guzik, 第二名获奖设计师：Cora Maria Bellotto

丁洁丝确实是香港最早开始思考生态时尚的那一批人。2005年，身为记者的丁洁丝搬到这座城市，她开始对中国的一连串环境污染数据感到疑惑。“全球20个污染严重的城市里，中国就占了16个，这样的信息是骇人听闻的，而我就生活在其入口——香港。”

在众多工厂的轰隆声中，丁洁丝开始深入调查中国的服装产业。她深知中国作为世界成衣和纺织品的大工厂，调查结果一定会令人震惊，“但我还是没有料到，这震惊大到足以改变我的职业生涯，我的人生。”

11年过后，丁洁丝是如何看待时尚所发生的变化以及所面临的挑战，《商业生态》记者在上海对她做了专访。

Q&A 快时尚，它会永远存在吗？

2011年，香港天星码头的“3%山”展览吸引了很多行人驻足观看。这是一座高6米的二手衣物做成的模型。尽管香港有近200个二手衣物回收站，但是每天仍然有253吨的纺织品被丢弃至填埋区，而这座旧衣山，仅占其中的3%。

《商业生态》：你曾经对快时尚深恶痛绝，你还这样看吗？你觉得快时尚还是个潮流，还将继续流行吗？

丁洁丝：我觉得快时尚已经不再是个潮流了，快时尚已经火了15年了，我觉得它们还会继续，时尚的主流将会以这种方式进行运作，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认为——不要与之对抗，它们不会消失，就像汽车不会消失，快时尚不会消失，这让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我现在确实是这样认为的。

几年前，我认为“快时尚”是邪恶的，但我现在认为去那样想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这就是现在这个世界进行购物的方式，我们只能在此框架内进行工作，来使之变得“不那么坏（Less bad）”。在一个更高的层面上，我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我对我所做的事情充满热情，但我是不是只是在让事情变得“不那么坏”，或者是在让事情“变好”？这是我在时尚产业里非常挣扎的部分，但我们试图让“快时尚”变得“不那么坏”，但它依旧是“坏”的。

但在奢侈品领域，你是可以让时尚“变好的”，在奢侈品领域，你可以制造非常漂亮的衣服，可以有余地考虑环保的材质、公平贸易。一个考虑周全的产品，通常发生在奢侈品身上。从这点上来说，时尚可以是“好的”，但对于快时尚来说，那就是“不那么坏”。

买一件衣服，你愿意花多少钱？

 

在Redress论坛上，“Redress 设计大赛”获奖设计师来到TAL集团在大陆的工厂，参与“TAL零废弃工作坊”

《商业生态》：对于快时尚一直以来倡导的“可以承受的价格”，你如何看待衣服的价格问题？

丁洁丝：对于人们来说，这是一个很难诚实回答的问题，因为人们认为东西应该便宜，我们通常会觉得我们有权利拥有所有东西。如果去看看过去100年里面的衣服价格，价格下降了很多，我们不停地买，衣服价格不停地下降，谁可以说现在的价格是合理的。你应该去和消费者去说——这个价格不应该那么便宜，你本应需要支付更多的价格，但人们可以一直抱怨价格，大家总觉得有权利去购买衣物。这其实是一个问题。

我们正在写一本关于“Redress”的书，在为写作找资料的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加拿大记者的故事。他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并不富有，一个在生活中挣扎的记者，他对快时尚厌烦透顶了，于是决定停止购买廉价的衣服，通过存钱来购买真正想要的东西，然后会好好地护理买来的衣物，更长地使用它。

他说的一段话对我很有帮助，他说，“当消费者想要购买时尚产品的时候，这个产品的价格应该差不多让人心痛。”就是这个样子，这样人们才会想一想——我真的需要它吗？回头想一下的话，30年前，这是我们曾经买一件衣物时的样子。但如今，人们只是花钱，并不会停下来想一想。

对于低价，总是会让人们陷入疯狂。这种情况将会变得更改造，因为年轻人习惯了那样的价格，这也是为什么快时尚将会永远存在，因为他们设定了一个能够驱动人们“花费更多”的价格临界点，而那个被消费欲望驱动的人却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他（她）会购买。

那条“被唾弃”的牛仔裤

 

2013年“Redress 设计大赛”香港获奖作品，获奖设计师：Alex Law

《商业生态》：最近大家都在讨论对环境造成影响的牛仔裤生产过程，有些人甚至觉得应该放弃对牛仔裤的购买，你如何看待这个话题？

丁洁丝：在我看来，人们首先可以做的事情是控制消费。你也许会想买一条牛仔裤，它的确是污染性很强的布料，那就买一条，穿上很多年。所以，控制消费，就意味着更好地护理好你的衣服，更长久地保存它，找到可以回收它们的方式。我想要传递的信息并不是——“在你的余生不要购买任何东西。”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解决方法，解决方法是要有这样的意识——购买更好的东西。购买更好的东西，通常意味着要花更多的钱，我一般不愿意这样提，因为人们不喜欢听。“购买更好的衣服”，你可以期待供应链可以更好地规范，虽然情况并不总是那样。

还有一个角度，我也希望提一下，像H&M那样的快时尚品牌因此而得到很多愤怒的声讨，但很大的可能是——他们的供应链要比国内的很多服装厂的供应链干净很多。显然，如果你是一个很大的国际品牌，你会遭遇人们的怒气，但因为你是一个国际品牌，你需要有社会责任感，因为你挣了很多钱，这使得人们觉得很愤怒，我觉得这没问题，人们应该要生气。但事实是，那些国际品牌更值得被信赖，他们也需要做得更好。如果他们是公开上市的，他们需要跳出来，向公众讲清楚他们是在哪里得到供应原料、如何生产的。

还有一部分真正的怒气，应该朝向那些并不出名的品牌——那些廉价的、无名的品牌，谁在向他们责问他们的供应链，他们向越来越便宜的地方去外包，这里面没有什么透明而言。

我们也知道越来越多的“快时尚”正在从中国移向其他东南亚国家，那里的成本要低很多，造成低成本的原因之一是因为在那些国家里环境法律要更加弱。当然，他们也拥有更廉价的劳动力。让我们想象一下大的图景——到底什么是最终的目标？因为中国所得到的“清洁”，也是其他国家将会失去的，这就是现在时尚产业所发生的事情。

我们的人口一直在增长，当这些年轻人成长起来的时候，他们只会用现在人们消费的方式进行消费，我真的不认为这是一个好消息。

从“前消费回收”到“后消费回收”

在Redress论坛上，“Redress 设计大赛”获奖设计师，正在接受来自于福特汽车提出的“升级循环”设计挑战，将从汽车上回收过来的废弃材料设计成时装。

《商业生态》：缮·Redress建立了一个以消费者为目标，为再生纺织服装而设的回收制衣标准认证系统——R Cert，其标准确保品牌至少回收了20％的再生纤维。你能谈谈你对这个项目的看法吗？

丁洁丝：R Cert是我们建立的成立回收标准体系，它不是一个认证，而是一个标准，我们可以证明一个品牌回收或升级回收他们所裁剪下来的废弃物，重新回到他们的供应链上。与此同时，我们与最终消费者进行沟通。这是一项关于供应链与消费者教育的工作。我们处在两者的中央，同时来帮助两端。

时尚产业面对的一个挑战是回收。主流时尚品牌开始使用回收纤维，因为我们不能依靠原始纤维，很多公司都希望找到方式来回收纤维。现在，大家更多地开始谈论“后消费者回收”（也就是消费者使用衣物之后的回收），就像我穿的这条H&M牛仔裤，我已经很多年不买新衣服了，但我上周买了它，因为我希望测试它们，来看看它们能持续多长时间。这条牛仔裤的材料包含了20%的回收纤维，80%的有机棉。你可以看到品牌们也在进行“闭环”的尝试，重新利用废弃物，包括使用“后消费者回收”来的衣物。

我觉得这种做法很好，也很创新。因为相比这种做法，在工厂里再次使用“前消费者回收”（也就是在到达消费者手里之前的回收）的布料，要更容易一些——当你制造衣物的时候，至少15%的废弃布料就出现在工厂里，掉在了工厂的地板上。对于这部分废弃的布料，你很清楚这是什么材质，布料上有什么样的化学物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会开发R Cert系统，希望推动“前消费者回收”。

我曾经很困惑——为什么品牌不愿花力气对供应链上的废弃物进行升级回收，而是去做更艰巨的事情，去收集旧衣服，将之分拣，再进行回收？你能看到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吗？后者存在着很大的挑战。现在，我总算明白过来，因为后者才是真正的挑战，因为现实情况是有那么庞大的“后消费者的废弃物”在时时的发生。相比之下，工厂里产生的废弃物其实是更容易去处理的。像我身上穿的这条裤子，把穿过的衣物回收过来，将之再次转化为一条新裤子的一部分，这需要花费更大的努力。

几乎所有的快时尚品牌都在自己的店里放上回收篮，采取行动来回收消费者用过的衣物。但问题是，他们坐在这些他们所制造的废弃物上面，能对此做些什么呢？事实上，这些品牌需要采取回收的措施，那是因为：一、他们需要让他们的顾客觉得他们具有责任心。第二，他们极其需要纤维。你可以发现，并不是奢侈品牌在回收衣物，而是快时尚品牌在回收，因为他们需要充足的纤维不停地补充进来，所以，他们需要收集衣物来获得他们赖以生存的原材料——纤维。然而，他们也发现，要把混合着各种材质的衣物转化成纤维，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我要变得更加善解人意

与“上海滩”合作的2014/15年“Redress 设计大赛”，第一名获奖者：Kevin Germanier

《商业生态》：你从一名记者转变为一家NGO的创立者，相比你过去的工作方式，你与人们共事的方式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丁洁丝：在早期，我很容易就会批评我所看到的现象——这个需要改变，那个需要改变。我并不在意这些现象背后的原因，而如今，我需要与大家共同工作，不管是与布料、成衣制造商、品牌、消费者，我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更容易理解他们所面对的挑战。事实上，想出一个伟大的主意，并不困难，但要让想法落地、变成现实，你需要与人们一起共事，了解他们的感受，这也是为什么我接受了“快时尚”不会消失。当你开始接受现实的时候，那你就可以面对现实去工作，你能够做得更好。

《商业生态》：你能举一下你与产业的合作例子吗？

丁洁丝：“上海滩”是我们的一个合作伙伴，他们支持我们的“Redress 设计大赛”，我们组织竞赛、为设计师提供教育、组织时装秀，然后我们为合作品牌提供非常棒的获奖者，让品牌与设计师一起合作，利用品牌在制造衣物过程中产生的废弃布料，来设计新的系列，最终进入到零售。在这些所有的工作里，我们的角色是一个驱动者，帮助品牌进入到生态设计的过程。

我希望人们能够信任我们，当品牌找到我们的时候，带着他们的问题，我们并不会批评他们，而是想如何将这个问题转化成能够为品牌带来正面力量的事情。

未来的希望：独立设计师的崛起

在Redress论坛上，“Redress 设计大赛”获奖设计师来到TAL集团在大陆的工厂，参与“TAL零废弃工作坊”

《商业生态》：在你所创立的“Redress 设计大赛”中，你看到了哪些最新的趋势？

丁洁丝：这个针对全球设计师的大赛，我们刚刚结束了一轮，我们收到了来自42个国家的设计师的申请，这让我看到——好吧，也许快时尚永远不会消失，总是会有成千上百万的人们去购买快时尚，但是，也会有越来越多的设计师并不想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这是很令人兴奋的。我感觉到独立设计师正在苏醒，我们被他们的创意所激励。这是真实在发生的，这些年轻设计师想要更多，他们想要伦理、创意，如果他们成长，就能够影响他们的同行，就会有一些对比，改变将会发生。

在我参加的一场研讨会上，我听到了一个很棒的说法，其中一个品牌说，“我们在为未来的顾客做准备”。我想：正是那样的，这个世界需要为未来的顾客做准备，因为他们将会非常不同。我很喜欢那种说法，快时尚中聪明的那些品牌，正在为未来而准备，他们正在努力中。

【完】